華茂美術(shù)館 周文斌

舊歷的年底依舊最像年底，一家人其樂融融聚在一起，電視開著，響聲震著，卻動聽得很，像啟程的歡歌，像催人奮進的鼓樂，反正怎么聽都是那么歡樂和悅耳。小的趴在長輩的膝下，呢喃咂嘴，長輩樂盈盈地把一塊糕點塞入小的嘴里。兩個父親倒使出十八般武藝，一個抄起家伙滾餃子皮，一個嫻熟地裹起了餃子，像是要把在軍營里學(xué)得那些都使出來不可。兩個母親這會兒都躲進了廚房，擇菜的擇菜，掌勺的掌勺。我們這一輩的我倆，圍在桌子上，想用今年剛買的烤箱搗鼓個新鮮的玩意來?？傊?，這頓年夜飯算是把我們?nèi)慷颊垓v起來了。不過，鬧騰是鬧騰，但是我們個個心里可樂得很，因為這是在辭舊迎新，這是在大團圓，這一年的喜慶就指著這一天這一夜了。

年夜飯開張，長輩往上坐，小輩挨著坐，剛滿一周歲的伢兒也坐上自己的椅子，菜的熱氣香氣裹挾著人的喜氣，這一混就是一團和氣。南方人不特別講究，只管有魚有肉有菜有蝦有蟹面面俱到。兩個母親也是動足了腦筋，拿手菜輪番上，端上來時都不忘謙虛地喊一聲：“做的不好不要怪罪??！”我們也就習(xí)慣地應(yīng)著：“好吃！”然后照例和小伢兒一樣豎起大拇指。菜是一道道地上，先是冷菜啊，再是春卷啊，開背蝦啊，蔥油白蟹啊，烏賊炒芹菜啊，鱔絲啊，……終于父親沉不住氣了，“蹄髈呢？”

是啊，哪一年的年夜飯能少了這蹄髈??！趁著肚子還沒示弱的時候，過年第一餐就得來點油口的，以此來犒勞這一年的清湯寡水粗茶淡飯，也算正式拉開了過年吃吃喝喝的序幕。今年的蹄髈被母親做成了走油蹄髈，母親端上來，照例說了句“做的不好不要怪罪??！”接著，又不放心地補了一句：“老公，不要多吃啊，最多吃幾口??！”親家公看不下去了，忙夾了一大塊過去，說：“沒關(guān)系的，走了油了嘛！”母親忙笑著說：“哎呦，少吃點，血脂高啦！”這一推這一攘年年見，見蹄髈就見，我們都已經(jīng)習(xí)慣地相視而笑。反正我們幾個都不敢多吃，但父親就好這口，這是真的，年年念叨，年年不落，即使是如今見肉色變的年代。

這蹄髈，也不知怎的總是勾起父親的回憶，他就又道起老古來。他總是告訴我們，他小時候家里窘困，但兄弟姐妹多，平時根本吃不到肉。一到過年的時候，家里倒會有點豬肉，那時候奶奶只得小心地分，每個人只有那么一點點，大家眼巴巴地望著不出氣，唯恐被人搶了去。那時候吃豬肉真是過年最期盼、最有意思的事情，也是一年中唯一飯菜有點油氣的一頓啊。說完，他的表情露著懷舊的神傷，又帶著一絲黯然。然后他又會面露喜色地說現(xiàn)在的生活是那么的美好那么的幸福。聽的人先前也被感染了一點悵然，后來也照例滿意地笑了。

其實，作為子女，我聽了這些話已不下十遍，年年聽他談吃肉，年年聽他道老古，也幾乎成了我的回憶。我的回憶里，對他這番話，我從孩童時代的充耳不聞到年少氣盛時的鄙夷不屑，再到成家時候的不勝其煩，再到如今為人父后的感同身受，倒有一種悔不當初的惆悵。不過，好在我也漸漸領(lǐng)悟到了他話中的真諦，那就是教我知足和感恩。我看著在座的長輩、父母、妻子還有才牙牙學(xué)語的女兒，我覺得很幸福，我很感恩現(xiàn)在我的一切，也很知足這樣簡單的生活。我想，心懷知足，心懷感恩，內(nèi)心才會充盈，才會熱愛生活，然后用心去生活。想著，這也確實是年夜飯該有的味道。

這端上來的走油蹄髈，雖然走了油，皮起皺紋，形如縐紗，但吃起來肉質(zhì)酥爛，好吃不膩。最關(guān)鍵的是，它年年提醒我，不要走心，要學(xué)會感恩與知足，切不可迷失了自己。